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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夢見自己睡著了。在一台無人駕駛卻徑直前進的車上,因為疲倦而歪斜著。

倦意已經從身體特徵蔓延到潛意識,可只是睡了一會,又如驚弓之鳥般醒來。

夢裡她睡著了。

 

夢裡她想要一個擁抱。

夢裡有人拿槍指著她。

 

伴隨著一陣痙攣痛醒,裴柱現卻習以為常的掰直了雙腿,等待疼痛消退,並且下意識地看向時鐘。

灰蒙的視線依稀看見還不該醒的時間點,卻再不得睡眠。

只有方才,在夢中疲倦的感覺還鮮明地留在腦中。

 

她又躺了半個小時,等待天色再亮一點後,起身倒了一杯水。

馬克杯隨著仰頭和飲盡的動作而露出淺白的杯底,照映出自己的雙眼。

不太確定那是自己的眼睛,還是別人的。

那是裴柱現,或者不是?

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注意過自己的臉了。

 

自從見不到那孩子以後,她似乎就不曾再仔細觀察自己。

因為只有被她全心全意地望著時,才覺得真實。

裴柱現總覺得哪裡有什麼問題。明明每天睡前想的都是三個月前那一室陽光,闔眼夢見的卻只有無盡黑夜。

 

那個下午,彷彿昨日,卻已模糊。

 

 

 

 

大學修了一堂課,需要到一家社會機構去當志工。那裡確切來說究竟該有個什麼正確的功能及規範,至今她依舊很難解釋。

可是來來回回的去見了那些孩子,為他們說故事、演話劇,陪他們玩遊戲;志工的日期也從一個學期,延展到一兩年。

 

那些孩子有著不同程度的社會障礙。因為無法順利和正常學齡的孩子們接觸,最後都被送到這裡,讓他們有更好的照顧。

裴柱現第一次來的時候時常被那些孩子嚇到,即便早有心理準備,面對突如其來的齊聲尖叫、或是無預期的暴衝暴走,都讓本就容易受驚嚇的她心臟不堪負荷。

 

但他們卻又那麼可愛,會採路邊的花送給她,會在下雨天也依舊堅持到外頭澆水,說著送給姊姊之類的童言童語。

 

裴柱現是真心喜歡這裡,雖然短短的三小時志工時間內就可以有無數次嘆氣的機會。

不過這裡與其說是社會機構,也會照顧一些出過意外而生病的孩子。

不被正常社會接受的,最後都匯集到這裡了。可裴柱現卻覺得這裡比外頭還要乾淨。

他們只需要單純的對待,單純的不說話也可以。

 

在她服務的第二年時,來了一個新孩子。

 

據老師說是她父母拜託院長收留這個孩子,因為一些意外受到了衝擊,變得無法開口說話了。

裴柱現遙望著躲在父母身後的小女孩,只看見一頭黝黑長髮和露出的白皙臉龐。

她以為才十三歲左右,結果已經是個高中生了。

女孩的智力測驗正常,所以平時是獨自待在別的居室裡,由其他治療師負責。

 

原本她也不會接觸到女孩,畢竟那孩子需要的不是看護;可那天因為治療師有事需要請假,剩下的兩個小時便拜託裴柱現去看一下。

 

那孩子有個帥氣的名字,叫孫勝完。不過本人卻非常嬌小可愛,和這個名字不搭。

 

「我叫裴柱現。」她坐在對面的白色沙發上,直直伸出手。

雖然發音是個女孩的名,不過筆畫上也是個帥氣的名字。很多人都覺得她的名字和人不搭。

 

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紙上給勝完看了以後,那孩子先是愣了一下,接著輕輕勾起一個微笑,彷彿找到了共通點。

裴柱現覺得她和勝完可以處得很好。

 

姊姊的名字很漂亮。

說不了話,孫勝完寫字既快又漂亮。她把自己隨身攜帶的小本子和筆遞給裴柱現,柔軟的笑著。

我叫孫勝完。

 

時而在紙上回覆,時而對她溫柔地說著話;裴柱現沒有問她失去語言的原因,也不曾要求她開口說些什麼。

 

甚至她覺得,勝完這樣也挺好的。她很聰明,善解人意,只是反應比較慢,對一個問句時常思考許久。

 

她們度過了愉快的下午。連日以來的陰天、生活裡遭遇的陰霾、工作上經歷的挫折,在那個下午短暫被撫平了。

 

我還能見到姊姊嗎?

離開前,勝完遞出了問句。

她握住裴柱現的手,卻輕柔的像是沒觸碰到一般。

 

雖然差了幾歲,但身高卻只有一點點的距離。裴柱現垂下眼眸,望著那孩子的臉。

是漂亮的,乾淨的,純真的仿若不存在任何問題。光是這樣凝視著的話。

 

好想要抱抱她。說一些不著邊際、卻足夠安慰的話。

但最後她還是違了心,僅是回握著勝完的手:「下個禮拜同樣的時間,可以嗎?」

接著又像個年長者,用遵誡的語氣說:「答應我,妳要加油喔。」

 

勝完乖巧的點點頭。她們牽著手走出大門,裴柱現送她到父母身邊。

 

 

 

她的生活泛著憂鬱的顏色,唯一感到慰藉的地方只有每個禮拜三個小時的那段時間。

幫助那群孩子的時光,還有見到勝完的時光。

 

每每覺得自己好像就快要撐不下去了,卻依舊能麻木地笑著,強迫自己像個正常人一樣,站起來。

總是告訴自己不要哭了,沒有人會真的心碎,文字和語言是容易誇大其辭的。

 

沒有資格說自己不快樂,因為總有些時候妳會笑的。

 

 

和勝完待在一起的時候,裴柱現掩埋自己的腐朽,盡力地扮演好傾聽與陪伴的角色;只有那種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是有用的。

不知道是因為勝完的雙眼盛滿了璀璨,還是自己亟欲需要一個人的依賴;不知道是自己太過於脆弱,或根本只是想要一個出口。

對那孩子的關心超過當初預期的,迫切等待每一次的見面。

 

 

她很安靜。

 

基本上只會有筆在紙上沙沙聲響,接著一隻白淨的手臂遞過來,好讓裴柱現看清她想說的話。

治療師答應讓她也一起輔導勝完,他說勝完在見到她時有特別的反應。開始嘗試努力開口了。

知道這件事時,裴柱現發自內心的愉快。證明這些日子不是徒勞無功的,勝完喜歡她,勝完需要她。而她需要這種需要。

像潮汐需要月亮、月亮需要太陽一樣。

她們都很安靜。

 

裴柱現的聲音既小且溫和,在絮語呢喃時,彷彿只是風的回音;她喜歡撐著頭,凝視不斷在本子上振筆疾書、努力回應她的女孩。

他們待著的空間是白色系的。白色的桌椅、白色的沙發、白色的窗簾、白色的盆栽。

縱然勝完說過不喜歡陽光,裴柱現還是會將窗簾拉開,然後輕笑著那孩子小小反抗的表情。

她沒有說過,是因為覺得在陽光下閃耀的勝完,很漂亮、很漂亮。

美得可以只是屏息看著就滿足。美得可以令她忘卻那些憂藍事物。

甚至覺得就算被反鎖在這裡,只有她們兩個人,也感到安心。

 

或許這樣就能夠聽見勝完的聲音,也說不定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我想說話的,可是做不到。

孫勝完終於對裴柱現說出了自己的傷痛。

 

想要像正常人一樣可以不要害怕,卻做不到。

 

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。

 

總覺得有什麼東西緊緊鎖住了我的喉嚨,總覺得我不應該發出任何聲音,否則就......”

 

姊姊也會嗎?

 

最後那句話被塗成模糊的線。裴柱現仔細看了好久才明白。

 

在這臨近最深處的敏感問題,只要點頭說是的,她們就能擁抱,昇華成更親密的關係。

可這臨近最深處的敏感地帶,她突然畏懼於現實的壓迫。

 

她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對勝完的病有所幫助。承認會如何?否認又如何?

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心的想幫助勝完,或者自己只是想建造一種詭異的滿足感,一座屬於她們的囹圄。

 

是的,不是的。

 

裴柱現在心裡反覆的問自己。

 

 

忽地,那雙小小的手包覆了她,裴柱現驚訝的抬頭,看見的是一如往常的笑容。

對不起。孫勝完用嘴型說。

 

女孩包容與歉疚的神情,哀傷的像是已經失去自己似的。

那一刻她沒有辦法忘記。

確切而殘酷地感受到自己有多匱乏,感覺到自己的一無所有。又自私得無可救藥。

 

到頭來,不勇敢的人是自己啊。

 

所有的情緒如海嘯般襲捲,她終於忍不住將女孩攬進懷裡,雙手禁錮著她。

不管那是不是同一種,只要是痛就可以了。

 

 

「是我對不起,勝完啊。」

 

「妳會為了我開口嗎?」

 

「可以只跟我說話嗎?」

 

 

每問一句,裴柱現就掉一滴淚。縱然連她自己都對這毫無道理、雜亂無章的話沒有頭緒,但還是努力表達了。

要知道她從不在誰面前哭。雖然現在也沒讓勝完看見自己哭喪的臉,只是低頭埋在她的襯衫裡,沾濕她的領子。

那溫柔的孩子任由她禁錮,雙手圍成一個安心的懷抱,輕輕的包圍她。

 

裴柱現默然半晌,接著感覺到孫勝完的胸口、乃至喉頭有一陣極細的顫動。

驚愕地抬起頭,看見女孩的嘴唇正努力的、生澀的顫抖,表情有些難受且蒼白,卻仍努力的直視自己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要面對一種恐懼,背負一種傷痛,承載複數的記憶疤痕,各種錯綜複雜的因素,慢慢地逼瘋一個人。

美好的日子一籌莫展,孤單的日子蠶食鯨吞。一口一口,慢慢地逼瘋一個人。

 

孫勝完承認自己還是個孩子,幼稚的妄想報復這社會。

同時卻也明白,沒有誰真的會在意,受傷的只有自己。

她的沉默用來反抗父母的漠視;她捨去了語言,只為保護自己。

如果不這麼做的話,好像遲早會支離破碎。

她不再去學校,而是選擇在家自習;不出門也不搭公車,每日在書桌前計算一堆數學題目、默寫幾十首長詩。

好幾個同學捎來慰問,她一併都婉拒了。因為她們只會凸顯自己的不正常。

 

孫勝完承認自己是個決絕的人,不喜歡受到情感羈絆,又矛盾的希望有人會了解她。

渴望得到一種深切的愛,卻又不想被碰觸真心。

 

可是她遇見裴柱現的時候,那感覺究竟如何形容呢?

 

是某種直達靈魂的電流,將她藏著最深的秘密蓋棺定論一樣。

是強占著心臟的麻痺,逼迫她重新活來,只為了繼續見到她。

 

 

當那位年長的姊姊落下渾圓飽滿的淚滴時,孫勝完也覺得很痛。

和以往十幾年來承受的痛不一樣,是一種更加、更加在意的痛。

在意到令她甘願放棄所有的堅持,放棄自己,只為了不要再看見她哭泣。

 

她突然很想知道,自己在裴柱現眼裡究竟是怎麼樣的?

想要親口問問她,如果世界末日來臨,願不願一起度過最後一天?

 

從喉頭湧上一股強大的、想回應的渴望,孫勝完忍受如同火燒的灼熱痛苦,忍受自己乾啞而破碎不堪的聲音,只為了回應裴柱現。

 

她好喜歡這個和她一樣擁抱著深藍色的夢、和無盡黑夜的人。

不管是不是同一種,只要是痛就可以了。

 

「好。」

孫勝完極慢的回應了。

 

 

 

裴柱現不斷回想著她所說的第一個、也是最後一個句子。

 

她的應許,使得那天下午變成最值得一提的收藏;她聽見了勝完,即便那還不完全屬於她原本的聲音。

她欣喜若狂發不出任何一個字句;她滿臉倦容卻仍神采奕奕。

 

「謝謝妳。」

沈澱過後,裴柱現再度擁抱女孩,親暱的摟著她的脖子。

 

 

 

——直至墜入冰窖的冷卻,也依舊記得當時的狂熱。

 

即便那樣是不對的。繼續這樣下去是不行的。

她們都明白。只有繼續這樣下去,是不行的。

 

 

裴柱現默默回味著勝完寫給她的最後一封長信。不需要從抽屜深處翻出,已經連每一個停頓都背得清清楚楚。

 

勝完看了很多很多書,她的文筆略為複雜,卻是優美的。她的心也複雜,卻是乾淨的。

 

裴柱現閉上眼,雙手交疊躺在地板上,長髮散落一地。

繼續感受著思念的寒冷和記憶的灼熱,繼續等待無盡的長夜和遠方的女孩。

 

妳知道妳是燈塔,總有一天我會回到妳的海;妳知道妳是火種,我會小心翼翼地點燃。

 

 

她反覆著。

夢裡,她擁有一個懷抱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最近寫得很慢,這篇也只是在練習找手感,我已經很難分辨自己的筆跡究竟算是怎麼樣的了

也很久不把細節交代清楚了,可是我覺得這篇,這樣就好了

剩下的也在極慢極慢的寫,我很抱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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