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柱現站在貨架前,兩種不同牌子的清潔劑在她手上比較。

 

不曉得自己多久沒有親自打掃完整個房子,以往,她只被分配到澆花、洗衣服、床單、熨燙衣物這類的。

剩下的幾乎由另一個人包辦了。比較粗重的刷洗廁所、換燈泡、曬被子、拖地,裴柱現似乎很久沒有做過了。

 

 

而現在,她必須試著重新學習,抱持這樣的心態,她開著車到商場裡採購,即便其實沒有任何東西缺少。

有時候人花錢並不是為了買東西,是為了花錢才交換性的帶回那些根本就不需要的物品。

用辛苦了一個月的薪水,換回滿屋子的亂,是既滿足又空虛的浪費行為。

 

 

 

「姊姊,這牌子出了新品,妳聞看看。」

 

裴柱現征愣地轉頭,看見不遠處的兩個女孩同樣在挑選,其中一個打開試用品的蓋子遞給另一個女孩。

既視感來得太快,她彷彿聽見孫承完的聲音,讓她暈眩、傾斜。

 

 

她買了孫承完說過喜歡的柔軟精、孫承完喜歡的香氛蠟燭、她喜歡的乾燥花束,還有與她相似的吉他。

裴柱現知道這不是原來孫承完用的那一把,卻只能努力憑著記憶搜尋相似的。

一個人把滿車的雜物搬到三樓公寓,過於劇烈的運動甚至讓她險些吐了出來。這幾日除了營養不良以外,還伴隨失眠與噁心感;以為還撐得住,卻在上下樓梯之間感覺到快要死了的喘。

 

暈眩感還未散去,天旋地轉之間,裴柱現倒在客廳地毯上,雙眼失焦的望著前方。

 

前一秒還是光亮的白日,現在卻只剩下黑色雜訊,不斷在眼前跳躍;心臟彷彿失了序,血液胡亂衝撞,她甚至不能確定此刻的自己是有意識還是沒意識,只能被動的僵直身軀,還有些微恐懼。

裴柱現感覺躺了有幾個小時那麼久,但真正爬起來看向時鐘才發現不過區區十分鐘。

 

沒有人發現,她昏厥了十分鐘,若放在以前,孫承完她......不,她不可能讓自己有機會暈倒。

而現在,她不禁開始在想,若是再發生一次,該打電話給誰呢?

拾起手機的通訊錄,從前頭翻到最後,再重複看了幾遍,竟沒有一個能夠聯絡的人。

 

或者說,沒有一個人,能夠讓裴柱現赤裸地揭開脆弱。

 

孫承完曾是最接近她的脆弱的那個人。只差再伸出一次手,就能夠觸摸到的距離。

但最後的最後,她只是惋惜和悲傷地看了她一眼,轉身而去。

其實只要有一次換她伸出手挽留,甚至只要一次,她主動倚靠,孫承完就不會那麼的無力;她明白,但沒有勇氣做到。

 

直至冷卻降臨冰點,她還是沒有做出改變。

 

 

 

 

強迫自己吃了一些東西後,開始慢慢地整理雜物。找面牆掛上乾燥花,把柔軟精塞進櫃子裡,費了一點時間找到掃具開始打掃,在吸塵器的轟隆聲響裡放空,什麼也不想。

把積了一個禮拜的衣服丟進洗衣機裡,熟練地加入適量的洗衣精甚至不需要量刻度按下開關。

 

 

趁著太陽還熾熱,把被子搬到陽台曝曬;試圖挽救瀕臨渴死的花兒們。裴柱現垂首,看著它們有氣無力地彎下。

 

 

吉他暫時放在客廳角落,找個打火機點燃蠟燭後,捧著慢慢地坐下來。

轉暗的天色讓火光顯得明亮,輕輕地晃著,令人放鬆的香味緩慢飄散,可她卻還是不自覺繃緊肌肉,下意識地咬著指甲。

 

夜晚即將到來。它又來了。

 

 

 

 

孫承完的指甲柔軟偏脆弱,只要稍微長了一點便容易斷裂,尤其時常彈吉他,彈斷了幾次後就不敢留了,自然也不會想要去咬指甲。

相較之下,裴柱現已經成了習慣。發呆的時候,焦慮的時候,緊張的時候,總是要把指甲咬缺了口才願意停下來。

 

孫承完並不喜歡她的這個習慣,每每看見她準備將手指放進嘴裡時,就搶先握住,然後在上頭親一口。

 

「姊姊一直把細菌送到嘴裡會生病的。」她會這麼說。

 

「妳剛剛那樣就不會生病嗎?」

 

「不會。」女孩晃著腦袋,金色的髮尾隨之搖擺,「就算是姊姊的病毒也捨不得攻擊我的,對吧?」

 

「嗯。」

 

 

 

恍惚地想起這些,裴柱現仍舊齧咬著。已經感覺不到另一股拉力將她的手抽去,疼惜的放在雙手中摩挲。

恍惚地、搖動地,意識隨著那顆星火,醉醺醺的。

眼著欲來的雨蒸發了,寂寞陰霾地靠近,時間融化成燭油,反覆凝固。裴柱現闔起眼。它們來了。

 

她聽見孫承完的呢喃絮語,看見屬於她的旋律迴盪;失眠的羊群替她掩蓋一場柔軟,青鳥的聲線帶來草原,而下一刻再睜開眼,草原成了熟悉的荒涼。

她以為聽見的是孫承完的呼喚,便尋著聲音開始奔跑;她是一個逃兵,以為追趕的是另一個逃兵,直到穿過荒野,往更深處而去,才知道逃跑的只有她。

 

另一個人,帶著草原離開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——她終於徹底昏睡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「躺著也可以。」面容姣好的女人,穿著半正式的絲質襯衫,柔軟服貼那具身體;而外頭包裹的白色袍衣則延展了想像,衣襬自然的垂落,沒有遮掩住那雙修長的腿。

 

裴柱現收回視線,依指示躺在柔軟昂貴的駝色沙發上,雙手交疊在腹部。

 

「這是什麼香味?」

 

「這是我自己做的,有安神放鬆的作用,」醫師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,捧起放在桌上的一個小小機器。「對我家的狗也有用。」她笑著說。

 

裴柱現沒有回話,她承認這個空間的確令人感覺到舒服和隱私。很適合軟爛在這裡一個下午。

 

「妳不想告訴我遇到的問題。」半晌,醫生翹起腿,回到放鬆的姿勢。「但妳還是來找我了。」

 

「我想。」裴柱現回答,「但我說不出來。」

 

「好。那就不要用說的。」醫生說,「妳現在最想得到的是什麼?」

 

她想了想。

「睡眠。一個醒來就不會累的睡眠。」

 

「好的。聽著我的聲音,閉上眼,遵循我的指示。」

她要患者專注於呼吸,別去想任何事,什麼都無所謂、別去在意、不管任何事。

 

 

呼吸帶來專注,專注帶來幾近真空的狀態醫生的聲音適當的指引,反而不會覺得擾人,而是有某種催眠作用,將她遷移到深藍的意識裡,幾近全黑的空間,卻不令人感到害怕;裴柱現隨著低沈聲線緩緩降落,最終下墜到連聲音都無法震動的真空裡。

 

 

 

 

什麼也沒有了。沒有我,沒有妳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——「對了,我能跟妳買那個安神香嗎?」

 

臨去前,裴柱現問醫生。

 

「現在沒有多的,下次妳來的時候我再給妳。」醫生回答。「這裡開了一個禮拜的鎮定劑,讓妳緩解緊張和焦慮。」

 

「謝謝。」

 

「是說,」高挑的女人依靠在牆邊,眼神饒有興趣地看著裴柱現,「剛剛睡著的時候,妳去了哪裡?」

 

「咦?我不知道。」裴柱現皺眉。她並沒有做夢。

 

醫生揮揮手,「是嗎,下次再來。替我和學姊問好。」

 

裴柱現推開沈重的木質大門,揮了揮手,「再見。」

 

康瑟琪在門外等她,「三個小時?」她看了看手錶,以為自己記錯時間提早來了。

 

「我睡了一覺。」裴柱現說,「算是這陣子來最好的一覺了。」

 

「那就好。」康瑟琪笑了笑,接著替她開車門。「我就說我的學妹很厲害。」

 

「不過她有點奇怪。不像一般的醫生。」裴柱現扣上安全帶,然後靠在椅背上。

 

「所以她很貴啊。」康瑟琪說,「如果妳想的話,可以預約催眠。這個是不對外開放的項目,一般人不知道。」

 

「催眠?我要那個幹嘛?」裴柱現問。

 

——姊姊妳,不是說自己有很多問題嗎?但是說不出來,對這些閉口不談,那就代表,傷口還沒有癒合不是嗎?」康瑟琪緩緩地說、慢慢地轉動方向盤。「試著在一個被指引的方法下,去釋放出來吧。」

 

裴柱現心裡本能的抗拒,但知道康瑟琪說的是對的。

 

 

 

這幾日所有的焦慮混在一起,讓她開始找不到方向和裂縫,已經搞不清楚究竟是因為孫承完還是別的什麼,混亂加劇,她已經掉了十公斤。

第二次昏倒在浴室後,裴柱現終於願意求助——康瑟琪是可以相信的朋友。

 

當康瑟琪趕到她的住所時,幾乎要認不出那個瘦骨嶙峋的臉頰是裴柱現;同時她才知道她們分手了。

她載著裴柱現到醫院去,打了營養針,吊著一晚上的點滴後,隔天在裴柱現的堅持下載她去上班。

康瑟琪才知道這幾日她過得有多不好。但能夠沒有聽到任何關於分手的消息,只能說她們兩人都很擅長隱忍和躲藏。

她打電話給孫承完確認了這件事,沒有告訴她裴柱現的近況,對方也沒有問。

 

「瑟,我很累。」疲倦的聲音透過手機傳來,伴隨失真的雜訊。

 

「嗯,我知道。」康瑟琪只能這麼回答,「妳可以來找我,知道吧?」

 

「謝謝。」

孫承完掛了電話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她們最後都沒有向她問起彼此,即便她們知道康瑟琪一定有消息。

可是不知道是什麼堅持和倔強-孫承完很平淡,裴柱現很冷漠,明明不斷地停留、回首,背對背的張望,但是誰都沒有再提起另一個名字。

 

然後康瑟琪介紹了裴柱現去看醫生她的學妹據說過程恢復得不錯。

至少不再那麼容易焦慮和恐慌。雖然整個人還是冷冷淡淡的,以前是如此,現在就幾乎是透明的;但看起來好了許多,黑眼圈沒那麼重了。

 

 

說不上努力,但裴柱現正在慢慢的接受自己。

 

 

 

那些殘缺、不完美、黑暗面,她正試圖去擁抱。

孫承完把自己的光給予她,無償的擁抱她,卻碰不到真正的她;因為那些缺陷是不想讓太陽看見的,月亮只想用好的那一面對著她,卻迴避太陽真正想要照到的地方。

直到她也耗盡了光,她們都沒辦法再面對彼此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——可是,她們都會好的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重新長出一顆星球,雖然過程緩慢且痛苦,但最後都會好的。

對吧?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對吧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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