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界倒了。

 

 

 

 

看著手邊的玻璃杯墜落,在地面破碎成浪花,最後平息為一灘寧靜。

 

啊,她想。倒了。

 

慢慢的,她彎下身子,以最慢、最慢的姿勢,將臉頰貼上冰冷水面。

試圖看向玻璃杯的裡面,卻已經沒有所謂的內側和外側,它早已不存在任何功能性,也無法還原。

 

無論怎麼看,都沒有差別。

 

她躺了許久,至少她覺得已經夠了。一些晶體黏上臉龐,沒有割破,在鏡子前審視許久,確定沒有任何傷痕之後,在動手用力壓向右臉前忍住了,她最後只是安靜的將碎片洗掉。

 

整個世界,被打破了。

 

她從未想像過,另一個人的離去,是足以拉朽這個世界的作用力,甚至在她的認知裡都沒有過的。

就像她推倒了裝滿水的玻璃杯,如此輕鬆。

 

僅僅是空了一半的房子,就塌了。

 

裴柱現的枕頭從雙人床的右邊移往中間,現在已經沒有人與她分享被子的另一半,也沒有礙事的玩偶佔據本來就不大的空間,整張床都屬於她的。

翻來覆去也不會被制止了,再也沒有人會將她的夜晚擁抱住。

 

沒有關係,她想。雙手環繞著自己的肩膀。

就著這姿勢過了一晚,換來全身痠痛,但她依舊堅持去上班。

 

就算整個世界正在慢慢崩裂,在完全沒有任何辦法之前,日常還是要繼續。

 

 

 

 

手機的所有社交軟體都刪掉了,只留下基本的聯絡,但除了工作以外,沒有人試圖跟她聊天。

裴柱現本來就不是重度的低頭族,這些不過是逃避的其中之一而已,她只是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去看、去找,她的手顫抖到什麼都握不住,敲著鍵盤的指頭打不成一句正確的句子。

焦慮彷彿昨日淌開的冰水,侵蝕上她的全身。

 

但她依舊面無表情。她依舊神色如常。

沒有人知道她的內部經歷了什麼,她是怎麼從那一天,過渡到這一天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孫承完曾經為她作了一首歌,為她而作的、只在她面前唱過、沒有以任何形式出售的一首歌。

她熟練的刷著和弦,清亮而不刺耳的嗓音和著琴聲;她側頭靜靜聆聽,凝視那藝術般的動作、天使的聲音。

「我為妳做的。」女孩語畢還羞澀地摸了臉頰,「——是,想著早晨的妳,發呆的妳,開心時跳舞的妳,做的。」

裴柱現依舊那樣凝視著她,直到女孩忍不住想逃走時,才一把抓住了她。

她笑得開心,小小的虎牙露了出來。落上女孩唇間的吻,甜蜜而綿長。

 

——後來,她央求孫承完教她彈吉他,原本是沒有興趣的,但太想學這首曲子了,至少會彈這一首就好。

斷斷續續地學了幾個月,她總算能勉強自彈自唱。當她試著在女孩面前表演完後,也同樣地感到臉紅原來對著戀人彈琴是這麼緊張的事。

「姊姊唱得很好。」孫承完由衷地拍手,眼睛閃著微光。

 

 

她記得那一個瞬間,她看見女孩眼裡的光,恆星般閃耀。

 

事實上,她記得每一個對她心動的瞬間,那些片段織成了一張網,將她包圍著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——現在,裴柱現卻感到窒息。愈是回想,就愈難以喘息。

她只能連續吞下兩杯濃縮咖啡,試圖抑制顫抖和清醒,接著繼續工作。

 

 

 

孫承完喜歡散步,於是她們時常在晚餐後出門,拉著手並肩而行。

她習慣走在內側,左手稍微往旁邊勾著。

而孫承完的右手以令人安心的溫度握住,掌上傳來因為彈琴而有點粗糙的觸感。

從一開始因為疏於運動而喘得難以說話,到現在已經可以輕鬆的交談,她們相談甚歡。

甚至默默無語,也感到安心。

 

 

 

——晚餐後,裴柱現下意識地披起外套,往她們時常散步的路線走去。

而如同今天早上一樣,只是緊張和焦慮感更加嚴重,即便如此,她還是執意往前。

 

 

這或許就是孫承完說的,她的偏執,和倔強。愈痛就愈用力扒開傷口,直至倒下。

而那時她並不承認。

 

就像她從不試圖求救。

 

 

裴柱現最後是慢跑回家,胡亂沖了澡便躺下,然後重複昨日的失眠,無止盡的長夜,就算身體很疲憊也沒辦法闔上眼睛。

因為一旦闔上眼,那些丟掉的就全都回來了。

 

破碎的玻璃杯,崩裂的世界,喧囂狂妄的寂寞,全都回來了。

 

 

不過這些都不是最困擾的部分,她最煩惱的是,到現在都沒辦法哭。

 

無法讓大雨帶走失眠,甚至沒有試圖濕潤的跡象。

累積在眼裡的雲,還在醞釀一場狂風暴雨;它也同樣在等,等著穿透裴柱現。

 

 

和孫承完難以吵成一個架的原因在於,女孩擁有超乎年紀的寬容。她總是恰到好處的閃躲,偶爾那樣的無辜,讓人無法真正生氣。

她承接了裴柱現的墜落,並如常為她祈禱。

 

但裴柱現自己也不知道,其實還是在期待孫承完會明白那些無法言喻的、藏在意念裡的隱喻。

她不知道孫承完是否明白,自己是如此的需要她,也期望被同等的需要。

 

 

 

 

——大概是不知道吧。她想。果然沒有誰懂真正的讀心術。

那些隱藏得太深、如同與生俱來的黑暗,就算是對孫承完也沒辦法誠實。

 

 

所以才會在孫承完嘆了一口氣後,裴柱現還是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。

 

「我覺得我快要離姊姊而去了,雖然我不知道要去哪裡。」

 

……如果,妳真的想。」裴柱現皺著眉頭,卻沒讓女孩發現。

 

孫承完沒有接話,只是再嘆一口氣,抱著吉他躲進書房裡。

 

她懊悔地想打自己巴掌,卻已經無法收回了。她就是無法坦白自己所想的,才會說出像被放進幾百公尺深的言語,總是變形。

其實不想她離開。不想放手,只是要裝作尊重個人意願,卻期望她能明白。

 

不想妳走。縱然我說了再見。

 

裴柱現在這一個月裡,至少看見一半以上的日出。早晨的陽光是清冷的,就只是擾人的光,卻沒有任何溫度;它稱職的曬醒每一個人,唯獨裴柱現。

在咖啡也無法抑制的清晨裡,她終於願意放過自己,打電話向公司請假。

 

——雖然她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。只能試圖睡覺。

 

一個夢穿越另一個夢,彩色的夢藏在黑白的夢裡。她記不得自己究竟經歷了什麼,卻感覺到海浪。

似乎夢見自己沉浮在海裡,是黑色、帶刺的海。

 

她不明白。

 

啊。

從喉頭震動出的頻率驚醒了淺眠的裴柱現,她知道只能到這樣了。

起身沖去一身冷汗,接著到廚房去裝滿一玻璃杯的水,雙手握住,慢慢地飲。

 

 

 

孫承完擁有一種幾乎可算是天賦的一項技能,而或者也只是她一廂情願地覺得女孩煮出來的水很好喝。

沒有一絲苦味,入口的滑順幾乎讓人忘記吞嚥;也不會是偏甜的那種,但有一股味道。

 

她沒辦法形容,就算孫承完一頭霧水的說明明喝起來都一樣。

 

 

 

 

怎麼會是一樣的呢?裴柱現把剩下的一半倒掉。

她還無法進食,就算很餓也不會想吃東西;只能喝水與咖啡,然後試圖吃水果。

 

再繼續吃不下去的話,真的會死吧。她想。

 

 

 

 

裴柱現翻開一本書,裡頭夾著孫承完寫給她的卡片這是她唯一遺漏的東西。

讓她覺得好笑的是,她們對於繪畫的天份像是被裝進水泥灌封起來一般,一個比一個還要無言。

 

到現在她還得盯著許久才能漸漸認出女孩究竟想表達什麼。

這幾天她唯一笑的只有這一次。她笑了,然後沉默劃過臉頰,那一顆被放逐的流星,掉落在淺藍的襯衫上。

 

 

 

大雨來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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