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花園-

 

我一直在思考,世界上究竟是否存在著怪物?

會這麼想,是因為姊姊說了個故事,導致我做了惡夢,我雖然知道那只是個夢,卻還是忍不住不停的想。我一邊順著不知名的圍牆散心,一邊描繪姊姊說的吃人怪物——她自己寫的故事,有很多奇怪的描述,我懷疑她只是想要嚇嚇我。

這樣對待只有十歲的小孩未免太過分,但我不是小孩了,我學會的事情很多。

我沿著右邊走,這道牆的後面不知道是什麼,路的左邊是一片樹林,天氣好的時候我也會隨便找一塊地躺著休息。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座花園前面,這裡的香氣使我佇足欣賞。我不認識多少植物,僅能勉強辨認出玫瑰和天堂鳥,但這裡的種類太多了,我走進去,一個人也沒有。

花園中央有一條寬廣道路,非常平坦而整潔,我站在中央往前望去,後頭還有一座洋房,像姊姊買給我的繪本裡頭那樣華美的房子。我從沒看過那麼大的房子,它是米白色的外牆,每座窗戶都像門那麼大,只是看不見裡頭,因為窗簾全部拉上了。二樓中間有個很大的陽台,要是我住在這兒,便會在陽台擺上下午茶的桌子,還要有台黑膠唱片機,秀英家就是這樣子的。但我肯定她的家也沒有這麼大,我只敢在這裡遠遠看著,不敢再走近,雖然我在這裡待了一陣子都沒人出現,不過就是因為太安靜了反而有些害怕。

我繞著這座花園遊走,我想這兒的主人應該很喜愛貓,因為有個用樹叢雕成的貓趴在草地上,形體比我大上許多,我覺得它甚至比老虎還大。它的眼睛位置還鑲著兩顆石頭,一藍一黃,乍看還真像一隻大貓。我繼續走,穿過四座綠色拱門後,眼前出現的是一座旋轉木馬,白色的木馬漆上夢幻的顏色,躍然於花草之中,我忍不住驚嘆,不自覺地爬上馬背。

鎮上有一個遊樂園,但我從來沒去過,我只能晚上在窗邊看著樂園裡的燈火,旋轉木馬尤其明亮,當它啟動時,馬兒們便在夜晚歡快地跳舞。我一直想玩看看,但門票錢實在太貴了。

雖然這裡的木馬無法移動,但我還是感到很快樂。

時間過去多久,到底身處何處我已經不太在意,甚至有種渾然忘我的感覺,我想這裡是一座王國,只有我一人的王國,但我不是女王,只是個想要住下的旅人。

 

「妳是誰?」

 

我驚嚇得從馬背上摔了下來,幸虧這裡的草皮軟軟的,雖然疼痛卻還可以忍受,也沒有受傷。我朝著那道聲音望去,不遠處站著一位女性,她好像童話故事裡的公主,雙手交疊在身前,穿著粉色的禮服,看起來既高貴而優雅,我一輩子也不可能擁有那樣的衣服。

她的長髮是淺淺的棕色,在陽光下閃著明亮的光澤,像是最柔軟的絲綢,我甚至不用觸摸就知道。頭上戴著像是王冠的髮飾,絲毫不違理,她就是王國的女王。

 

「對不起!我……」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,除了道歉就再也說不出話了。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我,似乎在查看我有沒有受傷,我馬上爬起來乖乖站好,低著頭不敢看她。

「妳是誰?」她又問了一次,語氣沒有怒意,幾乎沒有情緒的。平日我在市場打工,對於人們的聲音表情已經了然於心,她既然沒有生氣,我也稍微放心了點。

「我是孫承完,住在鎮上…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闖進來的,只是看到了很多漂亮的花……」

「妳偷摘了,是不是?」

我啞口無言地將手上的玫瑰藏在背後,但已經來不及了。

「對不起,請原諒我,下次再也不會了。」若平時偷扒個什麼被抓到,我也是嬉皮笑臉的,但在女王面前我霎紅了臉,默默地祈求她別恥笑我。

「妳喜歡這裡的花嗎?」

我點點頭。

她領著我到漂亮的大房子前,我們穿過了更多的拱門,從這兒看不到大房子但不知道為什麼一轉彎就到了;它比想像的更大、更氣派,仔細看的話屋簷還有精美的雕花,中央有個標誌,是金色的貓。她讓我在階梯上等著,雖然我不安得好幾次都想逃跑,但這兒離出口那麼遠,搞不好我根本還沒跑出去就被抓起來了,也許在這個貓女王面前裝可憐還有用一點。

她終於開了門,臉上帶著一點親切,將手上的花束遞給我。

「妳喜歡的話,直接來找我就行了,隨意摘取別人的心血是不行的,知道嗎?」她說。

我感激地道謝,這個姊姊雖然一直沒什麼表情,語氣卻很溫柔。我很快地喜歡上了她,即便姊姊告訴我不能相信陌生人,但這一刻她已經不算陌生人了,她是個好人。

她問我怎麼來到這裡的,怎麼會一個人,需不需要送我回家;我一五一十地告訴她了:我是個孤兒,住在鎮上的孤兒院,從小只有瑟琪姊姊照顧我,但她在城裡讀書,最近出道成為作家,有空她就會來看我,給我零用錢。我喜歡她教我讀書寫字,她說過不久就可以帶我離開這裡,過上好生活。姊姊,妳叫什麼名字?

我發現她在聽見瑟琪姊姊的名字時眉毛挑了一下,陷入若有所思的樣子,直到我問她名字,她才抬頭看著我。

她沒有馬上回答我,她的雙眼像寶石一般明亮且湛藍,像冬季的冰封湖面,被她的視線掃過就會凍結般,凍結在美好的瞬間裡。

雖然我的眼珠顏色也時常被稱讚是漂亮的深藍色,可是她——姊姊的比我更加純粹,我希望有天能見到她融化,融成乾淨的雪水,回到寶藍色的寧靜海。

而我自己知道,他們雖然總是稱讚我,但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永遠也不可能像眼前的人這樣乾淨——我是個有瑕疵的人,在深藍之中摻雜著一絲墨綠,如果不仔細看,是不知道的。

「姊姊,妳的眼睛好漂亮。」我發自真心的讚美,要是我也能有這麼美麗的顏色就好了。

「謝謝,妳也很漂亮喔,是很少見的藍色呢。」她回應我,「我姓裴,妳可以叫我裴姊姊。妳該回去了,太陽快下山了。」

「好的,姊姊再見。請問我下次還可以來這裡嗎?」

裴姊姊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了,她將我偷摘的玫瑰插進花束裡。

「不過,別告訴任何人妳來過這裡,知道嗎?」離去前,她又叫住我,讓我保密。

「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,好嗎?」

我點頭。

「如果妳無法守住秘密,這裡的門也不會為妳打開。」

「我發誓不會告訴任何人。再見,姊姊。」

 

回到孤兒院時太陽已完全消失,我趕在晚餐前到達食堂,全部的人已經坐好,等著餐前禱告。我低調安靜的找個空位坐下,期望修女沒有發現我遲到,大家在修女入席後才靜下來,跟著一起祈禱。

這裡的全部都需要秩序,需要指引,我們必須跟著神的旨意,唯有如此才能擁有恩典,也因為如此,我們才可以無匱的活著,雖然不是活在優渥的條件下,但比起真正的苦,我們已是衣食無缺。我不知道真正的苦是什麼,當我祈禱時,我的眼前都是草坪的青綠,都是花園的香氣,是裴姊姊的雙眼,是女王的裙襬。

我期待能夠回到那裡,屬於我的秘密。

 

我們沒有約定好日期,但是當我循著記憶回到圍牆邊時,心臟就怦怦然地雀躍著,連帶著腳步也輕快起來,當我到達花園時,呼吸已經快得喘息;我記得上次回去,有一道高大沉重的鐵門在我身後關上,但此刻那道鐵門不見蹤影,花園似乎永遠都敞開著,等待著我一般,但我不知道,也許不是在等我,只是我剛好在某個不經意的空隙鑽了進來,像不知好歹的賊。

我走進花園裡,不敢那麼貿然地直奔大房子,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裡的花已經不像上次看到的那般驚豔,我是說,花兒們還是很美,但我的視線卻沒辦法再仔細地欣賞,我的心一直飄向遠處,在路的盡頭,那棟房子。

我不知道要怎麼告訴姊姊我來了,只好待在木馬邊,等著她發現我。其實大可以走到房子前,敲敲那扇門,可是我覺得那樣很不禮貌,在姊姊的允許前,也許我不該這麼做。

 

當我注意到時,她已經出現了,像個精靈般悄無聲息,她仍然戴著王冠的頭飾,棕色的長髮還是那麼柔軟,她的雙眼仍然如結冰的湖面,凍結了時間,凍結了搖蕩的心。

我笑了起來,揚起我最美好的笑容,那是所有人都會稱讚的笑容;我通常這樣笑都是為了得到什麼,可是現在不一樣了,這是發自內心的,是因為已經擁有了。

裴姊姊也朝著我微笑,她沒有伸出手,但我已經自動跑到她面前,快樂地向她打招呼。

她邀請我進到大房子裡。地板是大塊光滑的磁磚,每根柱子都比一個人還要粗大,柱子旁都擺著很大的花瓶,上頭是新鮮的花束;窗簾被拉開了,陽光落在白色牆面上,莊嚴的大理石雕像肅穆地盯著我。

姊姊帶我到一個房間裡,我以為她會優雅地坐在沙發上,但她拉著我坐在地毯上。

「妳平時在修道院裡都在做什麼?」姊姊問我,她是頭一個沒直稱孤兒院的人,我驚訝地挑起眉。

「妳怎麼知道那裡是修道院?沒有人這樣稱呼的。」

「我知道孤兒院真正的名字是法蘭西修道院,很奇怪嗎?」姊姊正經地說,「我不喜歡直稱孤兒院。」

我紅了臉,她比我想的更加溫柔。

「我……我們平常都在工作,讀書,我會在修道院幫忙雜事,然後到市場打零工,通常是幫忙送貨物,或是叫賣。」我說,「修女總是說,我們要嚴守紀律,保持規矩,學習寫字,這樣才能被上流家庭選中,才能離開修道院。所以每個人都有嚴謹的日程表要進行。」

「那平時的話,妳現在在做什麼呢?」

「這是我的自由時間,但通常我會在市場打工,不會有人管我,不會有人在意我,就算我沒有在市場出現也不奇怪。」

 

姊姊點點頭,思考了一會後就問我:「妳餓嗎?要不要吃點東西?」

沒多久有人送了食物進來,他們恭敬地放在我們面前,不發一語地離開,他們安靜的像不存在。

我餓極了,老實說我很少能吃得飽,可能我正在青春期吧,食量大極了,但修道院的食物配給是固定的。

我下意識的十指交扣準備祈禱,但姊姊卻阻止了我。

「在這裡,我們試著打破一點規矩吧。不需要禱告,不需要感謝,只要把握此刻能做的事。」

我看著她不用餐具就抓起雞腿啃食—即便她的嘴邊沾上了油光仍然那麼優雅—我也照做,雖然我的內心依舊不安,要打破規矩是多麼罪惡的事,就算我偶爾會偷竊,那也是因為我的匱乏,而不是想要犯罪。

可是她的舉動打消了我的不安,當我們一起用手吃東西時,竟然有種解放的感覺,好像平時的壓抑透過這樣的行為小小的釋放了,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做到的,但我想跟隨她。

我吃得很飽,躺在地上懶洋洋的不想起來,姊姊沒有阻止我,也不覺得我不守規矩。她跟著我一起躺在地上,我們靠得很近,但沒有碰到彼此。

 

「感覺如何?」她問我,語氣暖洋洋的。

「覺得……好久沒吃這麼飽了。」我笑起來,「謝謝姊姊,妳真的很好。」

「我很喜歡妳,希望妳可以常常來陪我。妳看,我總是一個人待在這裡,妳來的話我會很開心。」

不,我才開心,我的心就像慶典的煙火不斷上升、爆炸,因為在這裡就像逃離了緊迫的生活,我暫時忘記了灰暗的修道院,忘記了去不了的遊樂園,甚至忘記了姊姊,她在遠方追逐著夢想,忘記了她告訴我有一天會帶我離開。

 

我希望可以停留在這裡,如果可以永遠,我想要永遠。

我告訴她這裡是個王國。瑟琪姊姊在故事裡描繪過的王國。

她說希望我一週能來一次,但只要我有空,隨時都可以來,王國的門永遠為我敞開。

我想我喜歡她,是真正陷落於愛裡頭的喜歡,即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。

 

從來沒有想過,從來沒有思考過,但裴姊姊告訴我,在這裡不需要思考。

 

我造訪花園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,隨著時間的推移,在這裡虛幻的時光和真正的現實逐漸產生巨大的對比。偶爾我會想要在大房子裡過夜,但沒辦法,我不屬於這裡,我能緊緊抓住的只有和裴姊姊相處的片刻,她引領我,指引我,解開我的束縛,褪下不必要的道德。在王國裡,我是自由的,我是她的臣民,是她忠貞的騎士。

而回到修道院,枷鎖又一一歸位,勒緊了我的呼吸,綑綁了我的身體,我感到愈來愈不滿,被關禁閉、罰寫經文的次數愈來愈多。

 

過了幾個禮拜,瑟琪姊姊終於來看我了。她帶著許多禮物來見我,她好久好久都沒有寫信給我,可是我在見到她時,才發現這些日子我一點也不思念她。

我的腦海裡都是裴姊姊的身影,整日裡期待的都是去造訪花園。

我有些愧疚,抱緊了姊姊,暗自祈求她能寬恕我。

她跟我說再過不久就可以帶我離開了,到遙遠的城市裡,跟她一起生活。她說她住在一間公寓裡,雖然地方不大,但兩人一起生活沒有問題,她可以負擔我的學費,讓我去上真正的學校,再然後、再然後……

 

我要怎麼告訴她,我已經不想要這樣的生活了?

 

我感激她給我的一切,感謝她沒有拋棄我;可是我不能離開裴姊姊——如果我走了,她要怎麼辦?

我什麼也不能說,瑟琪姊姊很關心我,但我沒辦法告訴她,我不能離開。

 

我回到花園裡,在一叢花底下發呆。不知道裴姊姊何時會發現我,在她找到我之前,我希望我能沉睡,醒來時所有的事就迎刃而解了。

 

 

 

 

一道巨大的聲響驚醒了我。我揉揉眼睛,居然已經不在花叢底下了,不知何時我被送到了房間裡,外頭雨勢兇猛,剛剛的巨響是雷聲。

房間沒有開燈,看不清楚周圍,我想要移動,但身體被壓住了,讓我真正清醒過來,我開始感到害怕。害怕這個陌生的地方,害怕睜開眼看見的不是裴姊姊。

我害怕得出聲:「是誰……?」

「是我,是我,承完。」熟悉的聲音回應我,外頭又響起雷聲,那一瞬的閃電映亮了她的臉,她坐在我身上,捉緊了我的手。「妳睡著了,外面下大雨,看來今晚回不去了。」

我看不見她的表情,黑暗中只有朦朧的形體。我尚未回過神,她又說:「妳想回去嗎?如果妳堅持回去,我可以叫人送妳。」

「不、不,我想留下。」我回道,「一天沒有回去……也沒關係的。姊姊,不能開燈嗎?」

 

我想看見她,看見那張令我神魂顛倒的臉。

「現在是睡覺時間了,只是…因為一直在打雷,我擔心妳醒來時害怕。」她說話的同時,一道閃電又從窗邊迅速竄過,我感覺到姊姊明顯地緊縮起來。

 

看來害怕的是她,但我並不會嘲笑她,我不怕打雷,所以我主動將雙手捂在她耳邊,她放開我,任憑我靠近。

 

「姊姊,我…我睡不著了,睡了那麼久,有點餓。」我悄悄地靠在她耳邊說,她輕輕笑了一下,然後起身開燈,我終於看見她了。

 

姊姊讓人送食物到床邊。她與我挨在一起,雙手緊緊環著我的左手,顯然還在害怕雷聲。我感到某種使命感,使我挺直背脊,默默地讓她依靠。我喜歡這樣的距離,我願意成為她的依靠。

填飽肚子後,我們依舊靠在一起,像往常那樣聊聊天,說說近況。我向她說了瑟琪姊姊來找我的事,她將要帶我離開,那是我們曾約定好的,可是我現在不想走了;雨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,姊姊卻沒有鬆開我,她將我環抱在懷裡,好像我是一具她的玩偶。

 

「為什麼不想走了?」她問我,我紅了臉,可我對她是誠實的,我始終對她誠實。

「我、我想留下來,陪著姊姊。如果離開這裡,不知道何時才能見面,我要去的地方很遠,老實說我從來沒離開過這個鎮,曾經我充滿期待,但如今只剩下害怕。」我鼓起勇氣,對她說出藏在心底的話。「我害怕離開妳,不想永遠也見不到妳。」

 

愛上她的那刻開始,一切都遠去了。只剩下她,站在我的懸崖邊,用那雙令人窒息的眼睛看著我,而我跪下祈禱,我願意臣服於她的腳邊,永遠為她祈禱。

我愛她。

 

裴姊姊熱切地看著我,第一次,她的雙眼融化了,那冰藍化成溫柔的海洋,瞇成一彎海峽,她對我笑得溫柔。

 

「妳是什麼意思?」她的手指點上我的肩,將我推倒在枕頭裡。「——妳愛上我了嗎?」

 

我哭了起來。忽然間湧上的情感使我潰堤,我點點頭,哭著告訴她:我愛她。

不管聽起來如何荒謬,我從未想過這是真的,這和我嚮往過的、聽說過的愛情都不一樣,但又是一樣的,因為我確信這一生都會是她,直到盡頭都是她的,我已經奉獻於她。

 

「拜託…拜託……不要討厭我……嗚……」我哭著求她,像個溺水的人緊緊抓著她。

可她掙脫我的手,使我的心徹底碎裂,下一秒卻又因為她捧起我的臉而完整;姊姊吻了我,沒有遲疑地,她靠近我、回應我。

 

 

煙火綻放,愛是一場最盛大的慶典。

 

我回到修道院,免不了一頓責罵,但這早已稀鬆平常,我不甚在意,現在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裴姊姊告訴我的話——過幾天,她會親自來接我。下一次等瑟琪姊姊發現我不在時,讓她來花園找我。

瑟琪姊姊回去了,她的書信不再像往常那麼頻繁,她愈來愈忙,名氣愈來愈大,偶爾能在報紙上看到她巡迴簽書的消息。我想她要很久以後才會發現我離開修道院的事。

 

我的心充滿雀躍,終於可以離開這裡,到夢想中的王國。愈是苦難的日子,盡頭之處就愈是甜美的果實,我再也不用套上這些自以為是的道理,不用教義告訴我該怎麼做,我是自由的。

 

星期二一早,裴姊姊依約而至,她從漂亮的馬車上走進來,戴著一頂大帽子,面上罩著淺色紗網,但我只看一眼便知道那是她。她是真正的女王,高貴的貴族,她的到來使灰暗的修道院充滿光明,而她是那麼親切,面對其他小孩的乞討也不感到厭惡。

我默默地走近,在不遠處看著她。

修女們很快地走出來招待她,她被簇擁著進入大廳裡,我默默地跟著,其他孩子相互推擠,又想在她面前裝可愛,但都是徒勞的。雖然她的臉被面紗蓋住大半,但我能感覺到那股熟悉又熱切的視線,從未離開過我。

裴姊姊與修女們一同進了辦公室,過不久,她們便來找我,我跟著走進房間,她正坐在沙發上。

「承完,坐吧。這位是裴女士。」修女替我們自我介紹,我故作正經地向她鞠躬。

「您好,裴女士!」我忍著笑意,但似乎聽見她偷笑了。

「妳好。」她點點頭。

「我就直接說了,裴女士有意領養妳。妳覺得如何?」修女說道,「我知道妳在等妳的姊姊來接妳。但……」

「我可以決定嗎,德西修女?」我打斷她,「我不願意放棄這個機會。我會寫信給瑟琪姊姊,相信她也能體諒我的決定。我在這裡待得夠久了……一直以來,很謝謝修女們的教誨,也辛苦妳們了。我願意跟著裴女士走,去展開新的生活。」

「妳能這樣想當然很好,但瑟琪那裡……本來我們應該先告訴她的,可是她好像出差了,找不到人,這麼一來程序上可能會延宕許久。」修女有些煩惱地說道。

「我會跟她溝通的,相信我。她要是知道我有這個機會,她也會支持我的。」我拍拍胸脯保證道。

修女最後還是同意了,我不曉得後來裴姊姊同她說了什麼,總之事情很順利,我飛快地收拾好東西,跟著姊姊坐上馬車,終於離開這裡。

 

馬車開始行進後,她放下簾子,摘掉面紗與帽子,寶藍色的雙眼重新出現,她看著我,似笑非笑地。

「媽咪。」我用最甜膩的嗓音叫道,撲向她懷中,她嫌棄地捏著我的臉。

「不准這樣叫我,我還沒想過要一個孩子。」她將我抱在腿上,雙手環繞著我,保護我。「這都是為了妳啊……告訴我,妳開心嗎?」

「我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人。」我勾著她的脖子,獻上我的唇。

 

我們回到大房子,我的房間已經整理好了,就在姊姊的隔壁,空間很大,比我在修道院的房間還大幾倍,而且我得跟其他人一起分,但現在這些都屬於我的。這大概就是夢想成真的感覺,我愉悅的將自己的行李整理好,姊姊來找我,她帶了一位裁縫師,說要幫我做新衣服。

傍晚,姊姊邀我一起沐浴。我的房間裡沒有浴室,這層樓只有裴姊姊的房間裡有盥洗的地方,不然我就要到一樓去洗漱;但她拉著我,輕輕地剝下我的衣服,我感到顫抖,大概七歲以後我就沒有和別人一起洗澡過了。我不太自在袒露身體,但姊姊沒有強迫我,也沒有碰我;浴缸很大,我將半張臉都藏在水面下,偷偷地望著她。

 

「怎麼了?」姊姊揚起笑容,她大方的敞開身體,一隻手擱在浴缸邊,撐著頭看我。

我搖搖頭,縮緊身體。我們長得太不一樣了。她……她是那麼美麗,擁有陶瓷般的肌膚,胸部比我還大,可體態又很削瘦;不像我,身體一點起伏也沒有,只有臉是圓的,身上還有一些傷疤,是工作造成的,以前我都不在意這些疤痕,如今卻使我窘迫,我不想被她看見這麼醜陋的身體。

「告訴我,妳說過不會對我有秘密,記得嗎?」姊姊突然抓著我的手,逼迫我放開自己。

 

不……為什麼……為什麼要這樣對我……我感到痛苦,可我已經承諾她,我永遠對她誠實。

我只好將我的不堪攤開在她面前——看吧,這麼醜陋的人。

但她只是眨眨眼,手指輕輕地摸過那些疤。她握著我的腳踝,留下淺淺的指甲痕。

 

「我覺得……妳的身體很美,不用感到羞愧。等妳長得更大一點,妳就會擁有更美麗的身體,不用擔心。」

 

在我的王國,妳永遠都不用擔心,妳是自由的——姊姊對我說。

 

她成為我的導師,我的監護人,我侍奉的對象;不知不覺過了一年,我稍微長高了一些,但還是無法與姊姊平視,不過我並不擔心,總有一天我會看見和她一樣的風景。

我徹底忘記了修道院、瑟琪姊姊,所有過去的日子……或許我只是害怕想起,若是和瑟琪姊姊聯繫,可能就要離開柱現姊姊了。

對了,姊姊終於告訴我她的名字,還教我怎麼寫,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,我將她烙印在腦海裡,連夢中都會呼喊著。

兩年過去了,花園經歷了季節的更迭,春天重新發芽,夏天灌溉雨水,秋天綻放,冬季凋零,如此往復幾輪,我十五歲了,身體相較於幾年前有很大變化,聲音也從稚嫩轉成清亮的音色。我時常唱歌給柱現姊姊聽,她教我看譜、彈奏鋼琴,教我唱歌,她沒有什麼不會的。

 

我的心也不再那麼自卑了,柱現姊姊給了我許多,使我不再感到匱乏,與她在一起的每天都令人滿足;我堅信我們的相遇是命運,她選擇留下我是因為愛,因為愛是通往花園的盡頭。

 

這幾年我也陸陸續續寫了信給瑟琪姊姊,但始終沒坦白我身在何處,她很著急,她那麼理所當然的著急,讓我更加顧慮——她能接受嗎?我愛上了一個人,使我甘願套上枷鎖、成為她的花朵。

 

瑟琪姊姊,希望妳能明白,我想要跟她在一起的決心。

 

我們一起泡澡時,偶爾我會唸詩,用穩定低沉的聲音緩緩朗讀,然後她會讓我碰觸她的身體——她總是告訴我沒關係,我可以到達每個想要的地方。

一開始,我只敢碰她的臉、她的肩膀;然後,慢慢地從肩線留下滾燙觸感,我觸碰她的手臂、她的心臟,直至胸前的飽滿。她教我認識女人的身體,帶領我,如往常那樣,我的心感到徬徨,身體卻有了反應。

那是從心臟滿漲到全身的幸福感。令我顫抖、呼吸急促—令我退化成一頭野獸,忘記了言語,拋卻了規矩,但那是柱現姊姊允許的,她允許我這麼做;我來不及思考,我讓她掌控我,讓慾望奔放,但即便情況那麼失控,她依然冷靜。那毫無動搖的目光使我心安。

 

我不記得我們怎麼回到床上的,當我睜開眼,柱現姊姊已經離開房間,只剩下我一個人,霎那我感到不安;我光著腳向門走去,但在碰到門把前,柱現姊姊率先打開門,驚訝地看著我。

「怎麼了,不是跟妳說要穿鞋子嗎?」她說道。

「……我以為……」我抱住她,心跳終於不那麼慌張了。

「以為什麼?」

「沒事…姊姊,妳…妳還好嗎?」我怯怯地望著她,現在想來,昨晚的行為非常荒唐。

 

但又很美好、像非現實的美,童話般的好。只是擔心姊姊不舒服,幾乎要將這份激動蒙上了陰影。

 

「我很好。」她摸摸我的頭,給予親吻。「妳在擔心什麼?」

「只是……」我想說擔心她不舒服,但不知為何內心的宣洩無可收拾。「擔心姊姊討厭我。」

 

是,我最深處的恐懼是她的厭倦,她的冷漠,她的離去。只因為我還不是她想要的那個人,或者,我成為了她不想要的那種人。

可是她憐憫地回望我,我們視線的距離那麼近,那一刻卻看不清了。我的害怕毫無來由,卻真實得徹底。

「……來,我有話告訴妳。」我們坐在沙發上,姊姊輕撫我的手臂但不擁抱我。「明天我會請妳的姊姊來這裡一趟。我想是時候讓她知道妳的行蹤了。」

 

那個瞬間,不會有人明白我經歷了怎樣的墜落。我幾乎就要聽不見她的聲音。

 

「我們的關係非常特別。妳知道嗎?用母女的關係鞏固表面,私下卻……但我並不後悔,承完,一開始的私心,最後也讓我愛上妳。於是,這是我能為妳做的,同時,也是請求妳為我做的最後一件事。」

 

我顫動眼睛,示意聽見了,但仍然戒慎恐懼。

 

「——妳能拋棄妳姊姊,永遠和我在一起嗎?」

 

啊,我突然明白永遠是一個美麗但空洞的詞。這短短幾分鐘,我已經體會到了永無止盡的下墜,卻又因為她的話得到救贖。這就是永遠嗎?

 

只要跟瑟琪姊姊道別,就能永遠跟妳在一起嗎?

 

我點頭。雖然這個選擇令我痛苦,但沒有了柱現姊姊會令我死去。

 

我想要永遠,只思考救贖的那一面。

 

過兩天,瑟琪姊姊抵達了花園。她看起來好憔悴,瘦了好多,深色的皮膚顯示了她在外奔波許久,一雙鞋子幾乎要磨破了底,稻草色的風衣看起來也很久沒換過的樣子。她一見到我就緊緊抱住我哭,哭得那麼心碎,哭得那麼含蓄,我幾乎也要落淚。

 

「承完,為什麼……為什麼……」瑟琪姊姊的話含糊不清,我不應答,只是輕輕掙脫她,視線撇向一邊。

 

「對不起,姊姊,讓妳擔心了那麼久。但這是我的決定,我想選擇我的幸福,只有這個我能夠掌握,不是嗎?」

 

「不……」

 

「妳好,康瑟琪小姐。」

大門開啟,花園的女主人以君臨天下之姿出現,她的聲音既沉靜又莊嚴,她的姿態既美麗又冰冷,像是一顆無與倫比的寶石,將躁動的心都暫時壓制。

 

我看見瑟琪姊姊的神情從疑惑到狐疑,從思索到訝異,從訝異到憤怒。但柱現姊姊只是告訴我先讓她們獨處一會,好好談談;瑟琪姊姊雖然臉色不好看但也沉默同意,我便乖乖到花園裡待著了。

——可是直覺告訴我,這場密會絕對非同一般。

 

 

 

「好久不見,瑟琪。」裴柱現徑直走到窗台邊,雖然帶著笑,那雙寶藍色的、海一樣的瞳孔卻冷徹無比。「妳不會忘記我了吧?」

「……怎麼可能,到死都不可能忘。」就算想忘記,夢裡那雙手還是會緊緊勒住脖子直至斷氣,直至醒來,如此往復。康瑟琪搖搖頭,比起裴柱現的冰冷,她就像一地破碎的黑色墨畫,倦怠而深沉。

「妳……不,妳在做什麼?為什麼帶走承完?妳怎麼知道她是我妹妹?」

「還是那麼著急啊,連敘敘舊、說說近況都免了嗎?」裴柱現笑得稀薄,但她其實一點都不在意。甚至,她已經不在意這個人了。

「別拐彎抹角了,柱現。妳到底想做什麼?」

「一開始,只是個遊戲,妳知道我喜歡玩遊戲。」裴柱現眨眨眼,調皮地看著康瑟琪。「我承認直到承完出現前我偶爾還是會想到妳,別介意,就是會突然想到『啊這該死的』這種程度而已。然後她突然闖進我的花園,還告訴我妳是她的姊姊,這很有趣不是嗎?」

 

康瑟琪垮下肩膀,無論是巧合還是命運,齒輪從那刻就開始轉動,她知道這是裴柱現喜歡的,而她不會錯過。

她又懊悔又恐懼,卻沒有放棄承完的意思。

 

「無論如何,別讓我們的關係牽涉到承完可以嗎?妳想要我怎麼做都行,只求妳放她走……」

 

「確實想過,如果奪走妳的東西如何?讓妳感到痛苦如何?想要妳死卻生不如死如何?可是如果復仇這麼乾脆,就不有趣了。但那只是最初的想法,我就像妳一樣,妄想操縱人心。」裴柱現很少承認失誤,這次卻大方起來,她直視著康瑟琪,過去背叛她的人,如今已然成為陌生人。

「——我愛上她了,真的。所以我不會把她還給妳。」

 

「……」康瑟琪的胸口像是要炸開的疼痛,怎麼會有這種事,眼前的人說她已經放下,可仍然塞了一顆炸彈在她心上,任憑她痛苦。

痛苦是什麼?是歉疚、懊悔、不甘、祈求。

是嫉妒。

 

——此時此刻,她竟然感到嫉妒。

 

「……這種事,應該讓她選擇不是嗎?讓承完選擇。」康瑟琪強制自己冷靜,她用力揉著自己的臉。「再怎麼說。我可是她唯一的親人了,我不相信她能這麼乾脆的捨棄我。」

「她既然與妳有血緣關係,妳會不相信嗎?」裴柱現嘲笑起她來。

「……她跟我不一樣。就算、就算她想留在這裡,我也能有探視她的權利。」康瑟琪垂下眼。裴柱現沉思起來。

「確實有點麻煩,要怎麼做才能不再見到妳呢?」

「妳……妳對承完……」康瑟琪想了想,還是鼓起勇氣,「妳真的愛她嗎?」

「妳質疑我?」

「就像愛我那樣?」

 

剎那,裴柱現好像聽到了一聲抽氣,她臉色不太好看,似乎一點也不想提起過去。

「—沒想過吧?我還能再次愛上別人。」

 

「柱現,無論妳相不相信,我都不是為了離開妳而離開的。」康瑟琪近乎祈禱的姿態,只差雙膝跪地,「我從來沒忘記過妳,我想著等以後把承完照顧好、賺更多錢以後,等我能夠抬頭挺胸地站在妳面前,那時才有辦法面對妳啊!」

 

她一直以為這是能夠被體諒的。她始終相信她們的情感禁得起試煉,結果裴柱現只是歪了歪頭,露出嗤笑的神情。

 

 

 

 

我安靜地待在二樓陽台上,從這裡望出去的風景是色彩斑斕的花園,我學會照顧他們,也知道怎麼搭配才能和諧。我甚至修好了木馬,重新漆上粉色,就像夢幻的獨角獸那樣。

每當我坐在這裡欣賞時心情總會平靜,與柱現姊姊一起時會感到愉悅;可現在放眼所見,我什麼都看不到了。

稍早前,我偷偷爬上天花板的夾層裡,偷聽她們的密會。

 

我從未想過情況是這樣的。但那都不是重點,重點是聽見瑟琪姊姊最後的真情告白後,我得盡力捂住嘴巴才能不尖叫。

 

——那是什麼啊?怎麼會?沒聽到柱現姊姊的回答,我忍著顫抖來到這裡,一切都失去顏色了。

 

天空的顏色,小草的顏色,花的顏色,夢的顏色,火的顏色,火的顏色,火的顏色。

有什麼在我心上燃燒著,綿延不絕,使我疼痛,使我痛苦,使我失去了快要得到的東西。

我的愛也著火了,撕裂成一地的碎片以後,她們轉身離去,聽不見我的叫喊。

 

瑟琪姊姊,妳能明白我為了愛狂奔至此的決心嗎?

 

她找到我,並向我走來,臉上帶著複雜的笑容。

「抱歉,妳一個人等很久了吧?」瑟琪姊姊抱住我。「承完啊,妳真的想留在這裡嗎?跟姊姊回去好不好?」

「不。」我推開她。

「為什麼?妳不想跟我在一起嗎?」

「我愛她,我想永遠跟她在一起。」

「……妳明白妳的愛嗎?」她露出否認的表情,認為我還只是個孩子,什麼也不懂。

我難過極了,難過的是她不懂;同時憤怒極了,憤怒的是她不懂。

我落下淚,但堅決不肯離開。唯有柱現姊姊才能使我動搖。

 

「算了,總之,我會跟……妳的『新媽媽』溝通的。她總不能限制我來看妳吧?」瑟琪姊姊故作輕鬆地說。「如果順利的話,搞不好我還能搬來這附近住,這樣就更方便了,或者她能大方一點,賞我一個房間呢?」

 

啊啊,我不知道是什麼燃燒著我,是她的玩笑嗎?是她稍早前對柱現姊姊的告白嗎?是她的祈求嗎?還是她、就是她的存在燃燒著我呢?

這場火永無止盡,我再度體驗到了「永遠」。被定格在這疼痛裡,求生不得,這究竟是什麼感覺,使我喪失了理智?

誰能來救我?

柱現姊姊……我能依靠妳一輩子嗎?

 

「瑟琪姊姊,看看我種的花吧,這裡的視野最好。」我笑起來,招手示意她上前。瑟琪她靠在欄杆上,甚至站了上去,省去我更多麻煩。

 

 

 

柱現姊姊趕到我身邊時,我仍然坐在欄杆上,雙腿毫不在意的晃啊晃,我已經想清楚了,我不能依靠柱現姊姊,是我該保護她。

「承…承完啊,過來這裡,拜託。」她看起來很緊張。雙手朝我張開,像是呼喚幼犬般的輕柔。

我轉身朝她跑去,埋進她懷裡。

「怎麼回事?剛剛那是什麼聲音?」她問我。

「嗯。是瑟琪姊姊。她想把我帶走。」我露出最天真的笑容,「可是我想永遠跟姊姊在一起啊。」

 

她慢慢走到陽台邊緣往下看,過了好一會兒才回到我身邊。

「嗯,沒關係。」她說。「我會保護妳。」

 

 

直至燃燒殆盡,大地重生,黑色的荊棘盛開花朵。

我永遠愛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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